面对天上一轮圆月,有点文学情致的中国人,总会随口吟出几句古诗,借以表达思亲怀远之情。除了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最为传诵的就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此即张九龄的名句。张九龄擅长以“月”寄情,他还有“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之奇思隽语,将一轮满月从圆到缺逐渐递减的过程,象征为妻子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这并非说思念之情也逐渐递减,正相反——满月越递减,想让它重新再满起来的心情就越强烈,也就暗含对夫妻再次团圆的无比渴望。
张九龄作为盛唐名相兼名诗人,除了在文学上留下了两百多首韵味醇正的诗,其政治上的光明磊落、守正不阿,为了国家利益不惜犯颜抗上的高尚品德,也青史留芳。
张九龄能当上宰相,全由于另一位张姓宰相张说的大力举荐提拔。张说初识张九龄,就“一见厚遇之”,常对人称九龄为“后出词人之冠”。开元十年张说做中书令(宰相),第二年就提拔张九龄为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地位非常特殊,这等于把张九龄直接推到了玄宗的眼皮子底下,后来张说又向玄宗直接推荐“九龄可备顾问”。张说死后,玄宗念及张说如此推重张九龄,便于开元二十一年拜张九龄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二年干脆提拔张九龄为中书令。
对张说的提携,张九龄自然是知恩图报,可他的报答并非一味顺从对方心意,事事惟命是从,而是坚持原则,敢于批评并纠正对方的错误,以尽量维护恩公的公众形象。在确定参加泰山封禅人员的名单时,张说多是选择自己的亲信侍从。朝中唯一站出来反对的,就是张九龄。张九龄事前苦口婆心地劝阻张说,他说:“官爵本是天下公器,不能私相授受,提拔官员首先要看其道德与声望,自己熟悉的故旧亲从只能放在其次,否则普天之下都会失望。”希望张说千万审慎地考虑下,不要留下后悔。话应该算是掏心掏肺,可张说回答却是:“事已决矣,悠悠之谈,何足虑也!”后来制书一出,果然引来众人的抱怨。
张九龄这种守正不阿、坚持原则的优秀品质,明断是非、高瞻远瞩的政治洞见,更体现在他和玄宗的君臣关系中。
张九龄任中书令时,玄宗已在位已久,玄宗最宠爱的武惠妃,想为自己的儿子寿王李瑁谋夺皇储之位,就想陷害太子李瑛,张九龄坚决反对。武惠妃便私下派遣一个宦奴,给张九龄递话:“废了现太子,必然会立新太子,只要你援助下,你的‘宰相’可以长久做下去。”这种利诱中含有威胁的话,搁谁都要掂量掂量其中的轻重,没想到张九龄当即大义凛然地斥责:“内宫妇人怎么能够妄议外廷朝政呢?”他还立即向玄宗报告此事,及时制止了一场夺储阴谋。
不仅如此,就连出自玄宗本人的意旨,只要是错的,张九龄同样不依不饶、据理力争。范阳节度使张守珪因戍边伐虏立了功,玄宗脑子一热,就想封其为宰相,张九龄却说,宰相是代天子治理朝政的,有治理朝政才干的人方授予宰相名号,它不能用来作为军功的封赏。玄宗还想“讨价还价”,商量说,只借给他一个宰相名号,不给他实权怎么样?张九龄却说,名号是不能随便借的,假如他立了更大的战功,陛下您还拿什么名号来加封他呢?
玄宗又想把凉州都督牛仙客封为尚书,张九龄又坚决反对说:“这不可以。尚书是古代的纳言官,唐家多用旧相或者历任内外高职、德高望重的人担任。牛仙客只是一个下层小吏,让他身任皇帝身边重臣,天下人将会怎么说?”
一个皇帝,想赐赏下层官员都这么难,玄宗这下可真生气了,说:“你是因为牛仙客是个寒士而嫌弃他是吧?你难道生来就出自名门吗?”张九龄叩头谢罪说:“臣生于荒野之处,陛下错爱,以文学用臣。牛仙客升任胥吏,不读诗书。韩信,只不过是淮阴一壮士,尚羞与周勃、灌婴同列;陛下若一定要用牛仙客,臣以与他同列为耻。”(以上均见《新唐书·张九龄传》)
后来,李林甫进谗言,说张九龄荐举的人犯罪,开元二十五年,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后世史家把张九龄罢相,看做唐代治乱的分水岭。
正是在做荆州长史期间,张九龄在诗歌创作上大放异彩,其代表作大多写于这一时期——
登襄阳岘山
昔年亟攀践,征马复来过。
信若山川旧,谁如岁月何!
蜀相吟安在?羊公碣已磨。
令图犹寂寞,嘉会亦蹉跎。
宛宛樊城岸,悠悠汉水波。
逶迤春日远,感寄客情多。
地本原林秀,朝来烟景和。
同心不同赏,留叹此岩阿。
起句中的“亟”,屡次之义。这两句是说,往年我曾多次攀登岘山,现在又过访这里。这说明,诗人与襄阳山水名胜的结缘,并非自今日始,只不过今番登临,别有滋味在心头罢了。故以下才说,只有这些山川岩石确实依旧未变,而时光流逝,挽留不住,谁也奈何不了。
“蜀相吟安在?羊公碣已磨。令图犹寂寞,嘉会亦蹉跎。”张九龄感叹时光流逝,是因为想到了襄阳历史上的两个名人。那个隐居隆中时,好为《梁父吟》的蜀相诸葛亮,如今又在哪里?岘山上,西晋名将羊祜的功德碑,字迹也已经有些磨损模糊。诸葛亮有那样美好的愿望,也难免身后寂寞;羊祜当年参加那样美好的宴集,也不过是虚掷时光。这两联是全诗意旨重心所在,也遥为诗末伏脉。
接下来,诗人描写了于岘山上所见的风景风物:对面曲折蜿蜒的樊城江岸,眼前悠悠东去的汉水碧波,远悬天空的春日,原野秀美的芳林,温和清朗的烟景等,这些写景笔墨,全是为末句做足铺垫,为诗人留在岘山的千古一叹。
如此美好的风景,却“同心不同赏”,和谁“同心”?当然是以上提到的诸葛亮、羊祜。诗人与他们都是朝廷重臣,都具有远大政治抱负,都怀有一心为国的忠肝义胆,但又与他们生不同时,不能同赏这秀丽景色,只好在这岘山上留下一声长叹了。
从诸葛亮身上,他完全可以预见自己的身后“寂寞”;从羊祜身上,他又深切体味出当下的岁月“蹉跎”。作为一个被皇帝冷落的谪臣,张九龄纵然还想有所作为,可毕竟来日无多。这声长叹,既包含着命运无常的困惑,又倾吐了对生命的无限珍惜与依恋。
诗人写于同一时期的《感遇》十二首,其第一首被《唐诗三百首》作为开卷首篇而脍炙人口、广为传诵: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它借物起兴,以兰桂自喻,抒发坚贞高洁的气节。兰逢春而葳蕤,桂遇秋而皎洁,这种草木的“本心”,一如贤人君子的进德修业,自励名节,此乃为人本分,而并非借以博得外界的称誉提拔。这与《登襄阳岘山》诗引诸葛亮、羊祜为千古同调,其忠贞高迈的精神内涵可谓一脉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