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想过,上海老字号里的王家沙、乔家栅,著名地标如陆家嘴、朱家角、徐家汇,路名如肇嘉浜路、陆家浜路……都是如何得名的?背后又有怎样的关联?

地名中的通名一般指代某一类地理实体的类型(如“虹口港”的“港”),它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地理密不可分,有着极具地域特色的历史文化内涵,而地名的历史层次和文化的历史层次往往能够互相印证(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笔者主要以上海地区的村落通名为考察对象,以百度地图和高德地图村名图层的数据为依据(共收录21世纪初全国390余万个以自然村为主的农村地名,其中上海地区涵盖1.4万多个地名)展开分析和论述。此数据并不完整,也不完全准确,但大致可反映上海和全国地名通名的分布情况。

上海排名前12位的村落通名(及其占比)分别是宅(22.73%)、村(17.62%)、桥(6.98%)、浜(6.98%)、塘(4.51%)、泾(3.72%)、港/江(3.38%)、埭(3.29%)、湾/弯(2.24%)、里(2.15%)、圩/于(2.06%)和舍/厍/沙(1.83%)。“村”作为一个在全国普遍使用的村落通名,在上海的高占比和近几十年来较大范围的自然村改并行政村相关,新设的行政村多遵循“某某村”的命名模式。多数村落通名前都冠以姓氏,最普遍的模式是“姓氏+家+通名”。上海地区所有地名中带“家”的占比高达46%,排名前12位的姓氏分别为王、张、杨、陈、陆、朱、金、沈、徐、周、李、顾。由于“王”的吴语白读音与“杨”相近,杨姓比例高很可能是一些地方把“王”写作“杨”。排名前12位的村落通名中,8个与水相关,是上海水乡地貌在地名上的反映。许多河流名是叠用的,如沈泾塘、漕河泾港。不少村落通名也会叠用,如李厍里,有时叠用的通名还可能不是同一类地理实体,如金埭港、西吴巷泾。下文选取几个有吴地代表性的通名分作阐释。

【宅】“宅”是极具上海特色的村落通名,全国带“宅”的村落四成在上海。“宅”在当地所有地名中的占比,以地市为单位,上海最高,为22.7%,第二名的苏州仅为5.3%;以区县为单位,排名前五的区县都在上海,其中浦东和宝山占比均高达45%左右,“宅”的强势程度可见一斑。

【浜】直到宋代,文献中才出现带“浜”的地名。《广韵》称“浜”为“安船沟”,《集韵》则说“沟纳舟者曰浜”。方言中“浜”又被称作“浜兜”,“俗呼港之不通者曰浜兜”(民国《嘉定县续志》),指只通一头的小河道。直到近代,太湖平原地区百姓出行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船,“浜”类似今天上海居民区的“死弄堂”,一头深入村落供村民停船,另一头连通“浦”“塘”等大河。南宋《吴郡志》中就有关于百姓大量破坏塘浦堤岸“擅开私浜”的记载。全国带“浜”的地名,嘉兴市占比48.1%,苏州市占比28%,上海市占比15.8%,再加上排名第四的湖州市和第五的无锡市,环太湖区域带“浜”的地名占比全国超过97%,最密集的嘉善县超过37%的村落名带“浜”。因此,“浜”是一个有着浓厚太湖地区特色的通名。松江区15.6%的村落名带“浜”字,是上海含“浜”量最高的地区。

【塘/浦】“塘”即“隄也”(《说文解字》),本指堤岸,至今北吴地区民间仍称河堤为“塘岸”。“塘”也被引申为筑有堤岸的河道。池塘一般用“荡”而非“塘”。汉代的《越绝书》记载了吴地关于“塘”的来历:“句践已灭吴,使吴人筑吴塘,东西千步,名辟首。后因以为名曰塘。”“塘”是南方非常普遍的村落通名,上海4.5%的含“塘”量只能排到全国地市的第49位。闵行区是上海含“塘”量(12.4%)最高的地区。

“浦”最早见于先秦时代的文献。“浦”在吴地往往指南北向可通吴淞江的大河,浦与浦之间则开凿“塘”以连通彼此。最迟到宋代,太湖平原已形成了“横塘纵浦”的水系格局:“古人之法,七里为一纵浦,十里为一横塘……因塘浦之土以为隄岸,使塘浦阔深而隄岸高厚。”(《吴郡志》)因此,塘、浦一般是太湖流域仅次于“江”的第二层次的大河。“浦”主要分布在浙江、江苏、福建、广东、上海等地,青浦区(1.1%)是上海含“浦”量最高的地区。

“横塘纵浦”的命名规则在南宋之后渐被摒弃,许多新开或疏浚的河道都称“塘”,“浦”的数量急剧减少。如宋代庆历年间所开顾会浦,是沟通松江府城和吴淞江的重要河道,南宋时河道南段已改称通波塘,一直延续至今。今天上海村落通名中“浦”的占比不到0.6%,仅为“塘”的13%,而北宋郏亶《吴门水利书》中记载的大河,“浦”占据六成以上的绝对多数。

【泾】泾在吴地一般指人工开凿的次要河流。《说文解字》把“泾”解释为渭河的支流“泾水”,但成书在汉代之前的《管子》提到“泾水十二空,汶、渊、洙浩满”“疏三江,凿五湖,道四泾之水”,显然已将“泾”作为了一般河流的通名。《尔雅》曰“大波为澜,小波为沦,直波为径”。《释名》则言“水直波曰泾,泾,径也,言如道径也”。可见,“泾”作为河流通名可以追溯到两汉甚至更早。据顾国林统计,北宋郏亶记载的吴地河流,泾占26%,明代《吴中水利全书》记载的1万余条河流,泾又占比1/4。可见从宋代到明清,“泾”作为吴地强势河流通名的地位一直很稳定。一般“泾”前多冠以“官”、“横”以及表示数字、方位的字。现今全国带“泾”的地名主要集中在苏州(54.5%)、上海(25.1%)、嘉兴(9.9%)、无锡(3.9%)四市,合计占比超过93%。青浦区11%的村落名带“泾”字,是上海含“泾”量最高的地区。

【港/江】由于“港”和“江”两字在吴语中音同而调不同,大量实为“港”的地名被书面记录为“江”,因而合并统计。

“港”是北部吴语区常用来指称河流的通名,相当于普通话的“河”,河流不论长短宽窄曲直,都可称之为“港”。港口(原指河道的分叉口)是后起的现代意义。“港”在古代文献中也多指河流,最早的记载至少可以追溯到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东北流为长洋港……港水东南流注于江。”

“江”在太湖东部地区的使用非常有限,长江之外,只有吴淞江、娄江(或许还有很早就淤没的东江)等极少数几条大河才有资格称“江”。随着宋代以后吴淞江的逐渐淤积以及明代之后黄浦水系的不断疏浚,太湖以东最大的河流由吴淞江变为黄浦,于是明代开始,“黄浦”逐渐被称为“黄浦江”以突显其水势之大,而吴淞江下游段在上海开埠后则被称为“苏州河”。

苏州、嘉兴、南通、盐城和上海的含“港”量排名全国前五。崇明区6.5%的村落名带“港”字,是上海含“港”量最高的地区。

【埭】“埭”指“以土堨水”(《广韵》),“壅水也”(《集韵》),同“堰”“垬”,即挡水坝,最早见于东晋的文献中。吴方言多将“跑一趟”说成“跑一[da]”,本字就是“埭”。作为地名的“埭”在太湖流域有两种读音,苏州西部和无锡读[de](与韵书相合),苏州东部、上海、嘉兴等地读[da]。根据蔡佞的研究(《地名通名中的同名异义与同义异名》),“埭”字在吴地主要有三种含义:一是字典里的本意,即拦河筑坝,如苏州相城的黄埭、无锡的葛埭;二是河道两侧的土堤;两岸居民为避水患又多在堤坝上建村舍,于是“埭”又有了第三种含义——村落。这种村落沿着“埭”一字排开成长条形,因此吴语中把“一排”说成“一埭”即为此引申义。嘉兴(27.2%)、上海(18.2%)、镇 江(12.6%)、苏 州(9.2%)和湖州(7.4%)五市是含“埭”地名最多的地区,合计占比全国的74.6%。金山区(10.8%)是上海含“埭”量最高的地区。

【厍/舍/沙】“舍”原意指茅棚,引申为村庄。“厍”是“舍”的俗字,主要在沪苏嘉三地使用,有时“厍”也会写成“沙”,如“顾家沙”,两字在方言中同音不同调。全国带“厍”字的地名,上海(52.6%)、苏州(30.3%)和嘉兴(10.3%)三市占比合计超过总数的93%,是一个极具太湖东部特色的吴地地名。松江区3.2%的村落名带“厍”,是整个上海含“厍”量最高的地区。

把排名第一的“宅”和第四的“浜”作一比较,会发现一些有趣现象。在太湖流域东部,“宅”主要分布在沿江沿海地区,“浜”则密集分布在嘉兴境内以及苏州大部分地区和上海西南的松江、金山、青浦三地,“宅”和“浜”的主要重叠区域又与古海岸线“冈身”较为一致。如此规律性的分布绝非巧合,放眼整个江南,丘陵地带表示山间平地的通名有岙、坞、冲、岕、垟五种,彼此的分布也十分规律。以上两种情况或许暗示了古代江南平原和丘陵地区不同民系的分布。此外,就姓氏与通名的关系而言,“姚”这一在所有上海带姓氏的地名中排第19位的姓,在以“浜”为通名的地名中排名竟上升到第4位,这似乎暗示了“姚”姓与“浜”的渊源。上述线索是否可视为江南历史上居民成分和文化类型演变在地名上留下的印迹?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的考察。

总体而言,由于各区域自然条件、历史发展轨迹甚至居民成分的不同,上海地区的通名分布,冈身以东的滨海平原与以西的湖沼平原呈现出显著的差异性。

上海还有许多特色地名,如闵行的“行”本为“巷”,嘉定、普陀地区的“槎”(木筏),南汇、奉贤地区的“泐”(潮水在滩涂上冲刷出的河道),松江地区的“泖”(类似湖荡的河流宽阔段),指代小河的“溇/楼”,和盐业生产相关的“团”“灶”“场”,与冈身古海岸线相关的“冈/岗”,奉贤沿海开发时分股(古)围垦滩涂的“古”,以及还未探明其义的“奴”。“墩”在冈身以西多为上古的墩居村落,而从金山经南汇嘴至吴淞的沿海地区的“墩”则本为烽火台。限于篇幅,以上种种不赘。

特色地名是传承上海历史脉络的重要载体,通过保护和利用,这些传统的地名将成为打造上海文化品牌的宝贵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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